爱的反面不是恨

● 陶杰 @ 爱的反面
　　爱的反面，是恨吗？不，爱的反面是鄙视。
　　有没有经历过一段的情，云散烟消，连半点恨意也没有，留下的只是一丝淡淡的鄙视？例如，分手的时候，你已经应他的要求送还所有礼物，他还给你一张清单，上面纪录了三年来他付钱的所有消费，每一次晚餐，每一场电影，原来他悄悄都留下了账单。在你面前，昨天明明他还在饮泣，哀求你不要遗弃他，今天收到他的短讯，约会在大快活见面，他木无表情，拿出一个file，把账单一张张拈出来爬梳，包括那一次一起去纽约的一张廉价机票，用一个计算机把一切都split一半，然后告诉你，你欠他共两万三千六百七十二元八角，念及一段过去，他愿意免收零头，请你开给他一张两万元的支票。
　　检视他的账目，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。我的天，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小男人。他连在这一刻，也会错了意，竟还不忘补充：“去纽约玩的那个trip，租车和motel的钱，我没有加进去，算了。”
　　算了？他还以为自己很慷慨。你抬头看了他一眼，眼前的他，忽然彻底变了另一个人，他的样子是那么猥琐，像一只蟾蜍。爱的反面是不是恨？也对的，你深恨的是自己，为什么当初你是如此不懂得带眼识人？为什么他在你的眼中，竟然曾经是一个在舞会中踏着一池的史特劳斯音乐走过来的王子？
　　想到这里，二话不说，打开手袋，签一张支票递给他，然后你咬着下唇，忍住满眶泪水，别过脸看着灰白的墙壁。
　　这样的分手，其实是好的，因为省却了余生恨一个人的负担。爱的反面是恨，恨也是一种情感的成本，恨也是绵绵无了期的心债。如果分手的这一天不是如此丑陋，如果他演的是另一场叫人椎心蚀骨的戏，在以后的日子，想起他，你对他的恨，像一块永不风干的湿海绵，永远渗着流不完的泪水。
　　但谢谢他，他选择了用会计师的方式分手，有没有想过他其实是你的恩人？本来对他，因爱生怜，怜悯却化为鄙夷。爱的反面如果是鄙夷，会令你把他从此忘记干净，轻身上路，明天又是另一个晴朗的天。
　　这种男人，在以后的日子他还会幻想：十年后与你重逢，他将会问你：“你还恨我吗？”他以为他有被恨的价值。他是多么渺小呢？在付支票的一刻，不要出卖你自己，让他以后胡思乱想好了，让他天真地以为爱的反面真的是恨，让他享受小男人的自我膨胀症。不必再说什么，扬手叫侍应，两杯咖啡，共二十四元，你留下十二元，对他笑一笑，起身离座，让他目送你的背影。（传自香港）
转载自6.5.08早报副刊